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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有一次“公车上书”吗

1999-07-23 来源:光明日报 《被调整的目光》 姜 鸣著 我有话说

关于“公车上书”,通常采用康有为所撰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中的说法:

三月二十一日(按:即4月15日)电到北京,吾先知消息,即令卓如(梁启超)鼓动各省,并先鼓动粤中公车,上折拒和议,湖南人和之,……各直省莫不发愤,连日并递,章满(都)察院。……时以士气可用,乃合十八省举人于松筠庵会议,与名者千二百余人,以一昼二夜草万言书,请拒和、迁都、变法三者,……遍传都下,士气愤涌,联轨察院前里许,至四月八日(按:即5月2日)投递,则察院以既已用宝,无法挽回,却不收。

依据康说,各种通行的菱和辞书将“公车上书”演绎成这样的过程:康有为获悉了《马关条约》的消息后,邀约1200余举人至松筠庵集会,商定联名上书。与会者在康有为起草的万言书上签了名。5月2日,各省人排着里许长的队伍,向都察院呈递,都察院借口皇帝已在和约上盖玺而拒绝接收。但上书打破了清政府“士人不许干政”的禁令,提出了资产阶级维新改良的纲领,在全国迅速流传。

其实,康有为的说法是大可怀疑的。

揆诸档案,最早反对签约的,不是举人,而是大批现职官员。外省官员以封疆大吏为主,钦差大臣刘坤一4月16日得知消息,立即电奏反对。然后,山东巡抚李秉衡、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、河南巡抚刘树棠、湖北巡抚谭继洵、署理台湾巡抚唐景嵩、江西巡抚德馨、广西巡抚张桂联、福州将军庆裕、福建巡抚边宝泉、陕甘总督杨昌、陕西巡抚鹿传麟、署理山西巡抚胡聘之、广东巡抚马丕瑶、盛京将军裕禄、吉林将军长顺、署理吉林将军恩泽、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等大员都纷纷上奏。据不完全统计,京官中,反对签约的宗室贵胄及二品以上大员有10余人;二品以下有奏事权的官员有50余人次;没有奏事权的低级官员,达575人次之多。显然,各级官员才是反对马关议和的最有影响的主体。

在官员们上奏的影响下,刚参加完会试,正在等待发榜消息的各地举人,也激于爱国热情,上书反对签约。按照清制,举人不能直接上奏,只能写成公呈由都察院代奏。自4月30日起,都察院每天都代奏大批举人的上书。以康有为所称都察院拒收其上书的5月2日那天为例,就转递了湖北、江苏、河南、浙江、顺天、山东、四川等7省举人的公呈,共计8批,签名者311人。这样的转奏,直至5月8日方才结束。因此,所谓都察院拒收上书的理由是不成立的。

事实是,在那几天里,数百名公车向皇帝上了书,唯独康有为的“万言书”根本没有去递。

1895夏出版,署名为“沪上哀时老人未还氏”所作《公车上书记序》,说法同康有为后来所撰《自订年谱》就大相径庭:

“各公车再联十八生活上同上一书,广东举人康长素……主其事,草疏万八千余字,集公千三百余人……文既脱稿,乃在宣武门松筠庵之谏草堂传观会议……和款本定于四月十四日在烟台换约,故公呈亦拟定于初十日在察院投递,而七、八、九三日为会议之期。乃一时订和之使、主和之臣恐人心汹涌,于初八日(5月2日)请将和款盖用御宝,发使赍行。是日……松筠庵座中议事尚数十百人,咸未用宝之举,但觉气象愁惨,相对欷,愤悒不得语……是夕议者既归散,则闻局已大定,不复可救,于是群议涣散……概各省坐是取回知单者又数百人,而初九日松筠庵之足音已蛩然矣,议遂中寝,惜哉惜哉。

按此说法,康有为发起的上书于2日胎死腹中。夭折的原因是举人们认为“大局已定,不复可救”;地点是在松筠庵而不是在都察院。因此结论也就一目了然:作为历史事件的“公车上书”并不存在,顶多只能称作“公车集会”或者“公车拟上书”而已。

这里还需补充说明:皇帝在《马关条约》上盖印的确切日子,是5月3日。

举人们停止策动共同上书,还有个容易被忽略的原因,就是会试于3日发榜。在科举时代,对于皓首穷经、朝夕奋斗的公车来说,决没有有比金榜题名更要紧、更揪心、更兴奋的事情了。按照惯例,会试发榜自拂晓一直要持续到黄昏,从第六名起填,一直写至最后一名。众公车有的去礼部衙门外看榜,有的相聚在会馆等待报房传来的消息。然后,考官和工作人员吃饭休息,到戌亥之际(晚间7时至11时)再拆“五魁”的弥封,公布考试的会元。伴随这一过程的,是报喜、道贺和狂欢。本届春闱,康有为恰中第五名,这个名次要到晚间方才揭晓,可想整个白天他必定极为紧张关切。在这一天,又有谁会跑到松筠庵去签名?而到发榜之后,中式的贡士马上要准备复试、殿试以取得进士资格,和约也已定局,共同上书自然就瓦解了。

进而我们还可以怀疑松筠庵集会。假如确信真有一次流产的“公车拟上书”事件,举人们究竟是哪一天在松筠庵集会的?按康有为和“未还氏”的说法,康是在一千二三百人的集会后才开始撰稿的,那么当他写罢公呈,是否又邀集这干人马前来松筠庵第二次集会?抑或仅是征集签名?迄今为止,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。由于现存的关于“公车上书”的所有材料均为康有为及其弟子门生所撰,且又说法不一;同时代在京的大小官员士大夫,乃至进京应试的举人,在他们的书信、笔记、文稿中均未提起如此重大的事件,这确实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
至于参与此事的人数,康有为及其门生的说法也是大相径庭的。康本人除了说1200人外,又说有3000人。梁启超有时说1300人,有时说千余人,有时说3000人或数千人。《公车上书记》所刊题名,为602人。人数的上下悬殊,是否也暗示了他们在这个问题上,本来就是不严肃、不负责、随心所欲的呢?因此有人猜测,《公车上书记》上刊载的题名录,可能仅是参加松筠庵集会的签到名单,究竟有多少人在上书上签字,更是一笔糊涂账。

可以说,“公车上书”是康有为对历史的一次成功的大欺骗。康有为为什么要杜撰出所谓的“公车上书”事件呢?这要从中国官场制度和知识分子入仕之途说起。

作为一个想有作为却无背景的知识分子,在封建时代的出路,唯有先通过科举改变地位和身份,然后顺着官场的阶梯慢慢地攀援而上,直至熬到一定地位,再来实现“治国平天下”的宏愿。科举制度尽管为平民入仕打开了一扇门扉,而整个官场,却延循着资历等级、奉迎阿谀、明哲保身等原则,来消磨人的意志和锋芒,待到位及人臣,已无办事的魄力了。

到了清代,中国的封建专制已极臻完善,根本不允许有独立于体制之外的政治家和政治反对派。所有的政策只能由皇帝来决定,所有的争端只能由皇帝来裁决。而一切有思想有见解的高级官员,也只有在获得最高统治者的支持或特许后,才谨慎地发表一些不同于传统的见解,并且还要时时忧讥畏谗,以免遭遇不测。

康有为的风格作派就完全不同了。他到北京后,双管齐下,一面入仕,一面从政,办报纸、创学会,开拓出官场以外极为活跃的政治舞台,成为不依附自己官员身份的职业政治家。这是晚清政治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变化,显示着一种新兴力量的代表。康有为是个天才的宣传鼓动家。尽管未曾上书,他所写的这篇文字,仍然是当时所有反对和约的文件中最精彩最有份量的。他借松筠庵作自己政治上崛起的第一个舞台,演出起来驾轻就熟,四两拨千斤,不费多大劲,就取得了极好的效果。他行事从不“中庸”,甚至可以说是不择手段的。怪不得翁同在向光绪皇帝推荐了他后,又说他“居心叵测”,阅历丰富的翁同显然没有看错。

在封建时代,评品士大夫的操行是有严格标准的,我们今天可以不从道德的角度去评论康有为在宣传“公车上书”时的所作所为,但不能不对中国资产阶级政治家登台亮相的第一幕演出刮目相看、叹为观止、拍案叫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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